是否有一部作品使作者沉迷,使读者狂热,甚至掀起一个时代的浪潮,如果有,那便不再是沉寂的文字,而是一个灵魂——一个能激荡人心灵的亡灵。

不必再去翻那泛黄的书页,硬皮封面便是18世纪德国的监狱,那里囚着一个烦恼的少年——维特。

维特,我们在哪里见过。邂逅处是书架旁的昨天,再逢时是百年前的德国,是在乡间吧?一定是在乡间,我看见你穿着绿西装,黄色的裤角塞进靴子里,手杖的末端不时吻向大地,它是多么热爱这土地与自然——正如你一样。我看见你在沉思,你在烦恼,你在向前,沉重而忧伤地向前。或许悬崖边的足迹也属于你,在风中、夕阳中,你俯视这尘寰,透过层林你眺望远方,墨玉般的大块色彩被云霭拭得迷离如烟。啊!那便是自然,由微不足道的一点又一点组成,在更新中生长,更新却需要死亡做新材料,需要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又一点接连死去,历史踏着他们尸体前进。

我的维特呀,你是如此有骨气,你愿把腰挺得直直的,倒在人迹罕至的荒野,让野物分享你的尸首,却不肯让现实与物质磨损你的傲骨。记得在那次舞会上,你在舞池中央,你天真地认为那群贵族会与你共享舞会之盛宴,可在他们眼里你却是个异类,他们把你驱逐,你感到愤恨、羞辱。你回到乡下,回到自然中去。你的烦恼越来越深,你在夜晚一次又一次地擦拭手枪——前程全毁了,你再也不愿回到那遭人白眼的地方了——你想:总有一天会用这枪结束一切。

在绝望的日子里,你在隐忍,只为一个写在心间的名字——夏绿蒂。你爱她,她却已经结婚,要过一种最平凡普通的日子,最终死去化作尘土,留不下一点青春的痕迹,你怎么能忍心看她在时光中被湮灭呢?她如此美丽,是开在幽谷中的兰花,淡雅端庄却无人观赏——有谁愿意到那样僻静的地方呢。你想改变一切却又不敢,你一无所有,怎么敢让她背离亲伦四处漂荡?你的爱愈演愈烈,你对活着而烦恼的日子感到憎恶,你希望立即死掉或者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要活着,没有生命没有思想就不会苦恼。

烦恼,烦恼,在这烦恼的旋涡中,你绝望,绝望得看不见尽头,迷茫,迷茫又彷徨。谁使你如此烦恼绝望?是不平的社会?是无望的爱?是活着带来的痛苦?可你有什么错呢?你不过想借自己的才华过一种殷实悠闲而又平等的生活,可是在这混沌的时代,它要的是墨守成规、甘于压迫的奴隶,他们是罪恶时代的悲剧,同时也制造着时代的罪恶,他们没有信仰,甚至没有生与死的界线,对于他们,生是死的一种形式,死是生的沉眠,他们屈服于压迫他们的人,但排挤着与他们不一样的人,他们又会齐心协力地拽他下来,把他推倒在地,甚至去踩几脚,他们既没有物质的富足又排斥精神的升华,他们对待本该同病相怜的人甚至比贵族还要残暴,贵族驱于利益,而他们则因为蒙昧。

这是城市的空气,可乡下又能怎么样呢?这里有大片的森林田地,可是人们又被迫到城里去谋求生存,多少勤劳朴素的人死在途中,丢下妻儿,今天还在田埂上奔跑的孩子,夜晚就有可能被贫困或疾病夺走生命,这里的生活一尘不变,日月升起又沉沦,一家家少女成熟、生育又枯萎,死者更加凄怆,邻里帮忙用席子一卷便又回到了生养自己的贫脊土地。

死亡已是无疑即将来临的,再看一眼原始的自然,去吻一吻夏绿蒂因婚姻而憔悴苍白的芳唇。午夜,一切都寂静着,枪声也孤独地沉默。还没等到黎明阁楼上就已向躺着一个德国18世纪的亡灵,他再也不会烦恼,因为他只是个忧郁的过客,在这黑暗的尘世。夏绿蒂、仆人、老人与孩子——除此以外他一无所有。没有宗教的仪式——维特不需要,他只想快点回到自然中。

维特死了,他的悲剧结束了,或者说是这个时代中先进者的悲剧才刚刚开始。

合上书页,我仿佛还走在18世纪德国的古道,来往的行人匆匆,没人知道那个忧郁少年的到来与离去。太多的路却又殊途同归,渐渐地,我竟觉得没有走下去的必要了。

停留在18世纪的德国历史如此悲壮,狂风、桎梏、挣扎、死亡,月光混入了血腥的味道,静夜是英雄的冥府,在这前无古人的时代,有太多与维特一样的人,他们如飞蛾扑火般执著痴顽,那火可以吞噬一个又一个单弱的身躯。值得欣慰的是,那晓前的红日,只等黎明的鸡鸣,便会以铺天盖地之势熄灭最后一点余烬傲立于东边的山头。

不论如何,他们最终胜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