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——读《北京人》有感

“红酥手,黄藤酒,满城春色宫墙柳。东风恶,欢情薄,一杯愁绪,几年离索,错,错,错!”曾文清哀吟一首陆游的《钗头凤》,哀叹自己和愫方不能如愿的爱情,哀叹过后,也只能是如此。他不敢像陆游一样放弃功名利禄,不敢忤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娶妻生子,把对愫方所谓的“爱”压在心里,这场似是而非的爱情不了了之。

读到这,我也下意识地在哀叹曾文清和愫方的不如意,哀怨父母的不理解,责骂妻子曾思懿的刻薄。到最后不管是读者还是作者,全都一边倒向愫方,合上书细想,曾思懿就不可悲吗?她比起蘩漪真是要可怜的多。

一个封建大家庭里,总要有这样一个角色。她是衰败下去的旧家庭的女人,这种衰败不单属于家族的而属于时代,她不能也不愿像年轻人勇于追求新的事物,她注定是时代浪潮的陪葬品。她叫曹七巧,她叫卓云,她叫瑞钰,她叫曾思懿。

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,但可恨之人是否有可怜之处,就不太有人计较了。大概是因为可怜与可恨相比,后者更令人刻骨铭心。

曾思懿们努力地抗争。在无能为力的环境下,她们都是积极的,她们试图抗争的姿势尽管卑微,也显示出不惜搭上自己整个生命的强悍。她们努力地想得到爱情,无论方式是多么卑劣,话语是多么自私刻薄;她们努力地想在这种沉浮中生存,尽管她们被人冷眼、嘲讽、轻视,尽管她们也知道这个家庭已是强弩之末。尽管她们拯救道路在形式上不同,但实际上殊途同归,这种悲哀的抗争不仅没有让她们走出生存的困境,反而越陷越深。她们终究成了最讨厌的但又最可悲的人。尽管曹禺自己都说“曾思懿是一个喜剧人物”,我却分明从她身上看到了最深沉的悲哀。

“人希望被爱,若没有,那么被崇拜,没有被崇拜,那么被畏惧,那么被仇恨和蔑视。人想给他人注入某种感情。灵魂害怕真空,不顾一切代价,它向往接触。” 《格拉斯医生》中如是说道。曾思懿们最大的悲哀就是不被理解,她们被排斥在主体秩序之外,随时渴望确证自身的存在。曾思懿看似掌握了权力,实际上事事被排斥,老太爷需要愫方,丈夫喜欢愫方,儿媳妇依恋愫方……她对愫方的冷嘲热讽和伤害不仅仅是嫉妒和渴望挽回丈夫的爱情,实际上是对于自身现存地位丧失的恐惧,是渴望被关注,被证实,被重视。

一个封建大家庭,本身就是可悲的。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是受害者,但每个人又是加害者。在那个时代,曾思懿们无可例外的成为了父权的受害者和维护者,曾思懿以尊卑有序,恪守妇道自诩,她这样告诫儿媳:“别糊涂,他是你的男人,你的夫,你的一辈子的靠山。”当儿媳不肯听话喝下安胎药时,她斥责道:“叫她喝,要她喝,她不听话,你告诉我,看我怎么灌她喝!”曹七巧起初是作为“商品”被行使父权的哥哥卖到了姜家,最后她也同样钳制儿女的幸福,逼死了儿媳和作为替补的姨太太。她们在受害时反抗,又在加害时不遗余力,这是矛盾的,扭曲的,这种心理是时代赋予她们的,我们无法批判,只能报以理解和同情。

拒绝光明,是可恨;深陷深渊,是可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