士:青春不死 ——读《左传》有感

两百年旌旗猎猎,两千里战鼓声声,那是个棱角分明的时代,烈焰初燃,车辙轧过宫城的遗构。马蹄答答,踏破黄钟大吕之音,士眼中映出青铜寒光,拔剑起身,在一部《左传》中亮出千古炫目的锋芒。

《左传》的时代,宗庙基台上草色正新,残存的礼法和崩溃的王朝提供了未曾有过的舞台。哲人,游侠,宾客,书和剑是它的基调,士人是幕布后最高大的塑像。

力士锄麑,赵盾故事里小小的配角。作为晋灵公派来的刺客,他在凌晨抵达了晋国元帅的宅邸,诚信在黑夜中熊熊燃烧,决意却如灯火摇曳不定。那位穿戴好朝服的执政卿,似乎配得上身边人无尽的赞美,而动手的自己,能否对得起晋国的百姓?放弃行刺的锄麑并未踏上后世常见的道路:消失、隐逸,把自己融化在自然的沉静,如远方淡雅的弦乐;相反,在那个动荡的青春时代,在那个所欲有甚于生者的时代,忠义的冲突和庄重的字眼更为重要,他触树而死,身影像低沉的钟鼓,声折山河。

还有站着的子路。他始终是站着的,一条破碎的冠缨端正地系在头上,洁净如被沧浪之水濯洗过——事实上是无畏的鲜血洗去了一切的污浊。孤身面对无数敌人的他,终点是如此悲伤而骇人,书页间至今回荡着那些质问:一条发带,真的有这么重要吗?又是什么,让简单的礼仪有了如此巨大的推力,足以击碎死亡的恐惧?也许是信仰,也许是青春。但有一点是确定的——礼仪不仅仅是礼仪,西周灭亡后的礼仪,对那些最后的士来说,是一种高傲的信物,向世人昭告自己直率的灵魂。

士不是莽夫,牺牲并不是生活的全部。殉国者的儿子子产,在万乘晋国的面前未曾退缩,与诸侯的盟主从中午争执到夜晚,身后便是被拘押的鲁国执政。民穷财尽,内乱迭起,他只是说:“苟利社稷,死生以之……民不可逞,度不可改。”但他的耳边尽是“孰杀子产,吾其与之!”在这个被两面夹击的国度,他孤身一人,最终在“子产而死,谁其嗣之?”的歌声里悄然离去。

士的故事仍然继续,直到哀公二十七年,被郑人俘获的酅魁垒倒下了,留下一个染血的空缺卿位。《左传》戛然而止。似乎士的故事也就此结束,那些支撑天地的躯体在篡弑者的冷箭中四分五裂——果真如此吗?不,国人死去还有黔首,平民从贵族的尸体上站起。春秋两百年的征程中,士们走向无穷的阡陌,古老而尊贵的正义来到无名者的世界。

火光冲天。后面的历史浸润着豫让的歌声,侯赢的长跪,还有朱亥的目光。帝国建立起来,文明终归走向成熟,曙光和青春一同退却。士与义,不论如何受到市井的仰慕,总归游离在秩序之外。在留下了“侠以武犯禁”的时代,那些桀骜的血气,何去何从?

还好,士是文明不死的青春。对于平民,挣扎在租税和徭役边缘的平民,他们总看到一些高贵的身影:知恩图报、嫉恶如仇……朴素的正义和慷慨的悲歌始终响彻两千年的垄亩;对于文人,价值的坚守和牺牲的决意是青春时代那些不可逼视的白光。无论向上还是向下,壮阔而自由的士,飘洒而激昂的曙光,一直存在于文明的根源。目光投向现代,邓世昌何尝不是士,张自忠又何尝不是士?

因此春秋从未过去,正如长存不灭的士。哀公十四年的春日,麒麟走出沉寂的山泽。有人说之后鲁国最后的士便死去了,下葬的日子阳光轻柔,远处靡乐悠扬,然而当时的国人与后世的百姓只看见麒麟周身的烈火盘旋而上,好似天地间一条未尝坠落的发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