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在墙里,树在窗外。午后,风过,听见落叶的声音。抬眼看,有那么三五片从枝桠间滑下来了,像无主的船儿荡在风里。这情景,恰似已不年轻的妈妈在黄梅天后,靠在阳台边晒那花色已淡的旧嫁衣,当空里一抖,多少陈年的往事,就像动画片一样在眼前跳动。秋近了,妈妈也老了。
节气已经过了立秋,天真是凉了,早晚竹席上已经躺不得。心想:这个夏天,就与它是最亲的了。手指在那一根根的黄绿竹篾上摩挲——这竹席,今年它在我的身下,去年它在一个老匠人的手里,前年它该在山上的清风明月里,再往前,它在温润的泥土里,在前世的梦里。可此刻,它就在我的手里,我将它卷起来,这个夏天,它也到头了,将它高高搁在橱顶上,直到明年夏天。陪着一块搁起的还有那把椭圆的小宫扇,上面印着湘云醉卧石凳的图画,只是此去,覆在这扇里美人身上的,不是牡丹花,而是岁月尘。
阳台上晒着葵花,也要收起来了,只是葵花子早被掏空了吃掉。晒干了的空蓬,黑色,隐约的沁香,像人去楼空的旧宅。这样拿在手里端详,好似在旧宅的门前踟躇,忍不住要忆一忆佳人当年的风采——夏日的街头,清瘦的小姑娘挎着的竹篮里,红花布被风掀开一角,满眼的葵蓬,惊艳。买回来的葵蓬,掏完了葵子,不舍得扔,晒干了,留作冬日里煮五香蛋。做了主妇的人,记挂心上的无非是衣食冷暖的尘事。想那冬日锅底里翻滚的碎葵蓬若还记得旧物旧事,它对那静候在泥土里的向日葵要说的一句话大约也是:你啊,莫要再惦记我了,从此我在红尘里,在烟火的最深处。
岁月寒暑里奔忙的还有廊上的燕子。一春一夏,风风雨雨,老燕子的叫声渐见苍老,小燕子的叫声渐显清亮。我抱一壶茶靠在这夕阳下的阳台边,无声地看它们忙着举家南迁。明春回来,不知道还是不是完整的一家,那位燕子妈妈春来一趟,秋去一趟,千万里的路,明年它还能不能动身呢?三十年后,我的廊下还有燕子呢喃来去,我还在不在了呢,或者,我的红裙,我的黑发还在不在?梦里回了趟娘家那边的旧宅,似还是少年的时光。两水夹堤,堤畔爬满了青苔的老屋,屋前一棵老梧桐。一阵凉风过,一阵落叶飘舞,好似千万封冰冷的休书。十几岁的人儿,一手捧着本宋词,一手拾一片梧桐叶,再捉一只倒霉的蚂蚁,在微风的水面上,让蚂蚁坐着梧桐叶渡水远去。此刻,时光像一片寒凉的秋水,我的文字是一只寂寞的蚂蚁。
雨是后半夜下的吧。秋雨不似夏雨,没有雷声作伴,下得分外寂寥。江北的庭院不似江南,很少植芭蕉,透过半开的窗子,看不见过了雨的新绿。只见暗黄的一片片椭圆的叶子在雨里,湿得透了,像宣纸浸了墨,几分苍凉,几分诗意。人倦窝在床上,窗外一阵一阵的凉气进来,于是把白底紫花的薄被
裹了又裹。就这样听雨吧,一个人,在这个秋日的清晨。
雨停的时候大约是十点,这个时候起床也尴尬得很,赶早餐是迟了,赶中餐是早了。梳妆台边坐下来,乌木的梳子梳下去,头发落了几根根,转身撂一句叹息,怕究缘由。人又靠会儿阳台,廊上已经寂静得很,想那几只燕子的翅膀在天空里该已经远了。忽然就想起妈妈,这个时候,她该在哪一扇门后,借着雨后淡蓝的天光,与人打着纸牌吧。间或,还絮絮地插上几句关于她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女儿的旧事。此刻,我和她,都在这个秋天里,只是,她当我是她饱满的果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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